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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德無形?大化無痕——憶岳母張愛葉

大德無形 大化無痕——憶岳母張愛葉

岳母不識字，也沒有驚天動地的大作為。她就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農(nóng)家婦女。洗衣煮飯，生兒育女，相夫教子，侍奉公婆，家里操持，地里勞作。日復(fù)一日，年復(fù)一年，從青春少婦漸變成佝僂老嫗。正如千百年來絕大多數(shù)農(nóng)村婦女的生命軌跡，在周而復(fù)始的重復(fù)勞作中努力著，奮斗著，消耗著，在履行自己生命職責(zé)的同時也漸漸走向生命的歸途。

岳母最后的兩年是在上海二女兒家度過的。積勞摧垮了她的身體，她終于停下了忙碌的腳步，安靜的躺在病床上享受兒女的伺候了。岳母外表柔弱，內(nèi)心剛強。一生與人相處，都隨和豁達、謙恭自守，從不強人所難。直至臥病在床，仍不愿給兒女增添額外麻煩。喂飯就吃，喂湯就喝，給治療清潔就積極配合，沒事時就靜靜地躺著。不挑剔、不苛求，不急不躁，不怒不怨。兒女閑談，她便靜靜地聽，聽到會心處，便淡然一笑，但很少插話。我們逗她說：“送你回老家去吧?！彼恍φf：“好?！蔽覀冇侄核f：“還是留在上海吧，這里條件好?！彼值恍φf：“好?！迸P病兩年多，她都是這樣隨遇而安，恬淡平和，除極痛苦時偶爾發(fā)出一兩聲呻吟，從無一般病人的情緒失控、焦躁不安、喜怒無常。我們常常驚嘆于她如此羸弱瘦小的身軀里，竟然安放著具有如此強大自制力的內(nèi)心。常人難以忍受的病痛、孤寂和對生命將逝的恐懼，到她這里都變得云淡風(fēng)輕，不著痕跡。

2017年6月，二妹帶岳母回社堂避暑。那天，岳母的精神特別好，一路貪看著故鄉(xiāng)的山水，眼神亮亮的，臉上一片柔和。幾次聽到兒女們拌嘴拌的有趣，她便愜意地笑出聲來。到了7月下旬，岳母的狀況便越來越差，終于在8月11日凌晨走完了她人生的最后一步，悄然而逝。依舊是那樣安靜，依舊是那樣平和，依舊是那樣的云淡風(fēng)輕……

岳母姓張，閨名愛葉。橫尖鎮(zhèn)陽蹄塔村人。1942年陰歷三月初八，母親在躲避日軍掃蕩的逃亡中，將她生在八道溝的一個草庵子里。岳母幼年孤苦，五歲喪母，與病弱的父親相依為命。砍柴、挑水、做飯，伺候父親，小小幼童便挑起了家庭的重?fù)?dān)。十二歲時，父親亡故，被本家堂叔收留，從此過上寄人籬下的生活。十二歲，在別人家都還是含苞未放、備受嬌寵的花季少女，而岳母已成為堂叔家的壯勞力?？巢?、喂豬，給人放羊，下地勞作。飽受生活的苦難，也備受世人的欺凌。據(jù)岳父后來講，岳母在13歲時曾跳河尋死，幸被同村一老人救出，才幸免遇難。小小年紀(jì)，竟萌死志，其身心所遭受的摧殘可想而知，而其剛烈自尊的個性也可略見一斑。

十六歲嫁給岳父郭珍，是岳母生命歷程的轉(zhuǎn)折點。夫家雖也家境拮據(jù)，但公婆寬厚慈愛，丈夫勤勞正派，那份濃濃的家庭親情，對于飽嘗生活艱辛、閱盡世態(tài)炎涼的岳母來說，不啻于一步踏進了天堂。

生活的磨難，鍛造了岳母吃苦耐勞、堅韌自強的品格。她與丈夫同心同德，白天下地勞作，晚上在家磨豆腐，還養(yǎng)了幾口豬。幾年的時間，硬是憑賣豆腐賺的錢，蓋起了一處新院子五間大瓦房。

岳父是村干部，又是個急公好義的性格，家里來的人格外多。有來辦事的村民，有來借宿的下鄉(xiāng)干部，甚至有跑山辦業(yè)務(wù)的也來借住。來者都是客，岳母一律熱情接待，該吃的吃，該住的住。從無冷臉抱怨。對于鄰里鄉(xiāng)親、親戚朋友更是熱心關(guān)愛，能幫就幫。郭家是個大家族，子侄輩甚多。岳父對他們多有關(guān)照，比如先后將自家的幾匹馬駒分送給幾個侄子飼養(yǎng)，把羊皮大衣送給生活困難的晚輩。類似的事情非常多。沒有岳母通情達理的支持，這些事肯定是辦不成的。侄子新保納聘需400元彩禮，當(dāng)時自家的四個孩子在城里念書，每月的生活費和每個學(xué)期的學(xué)費開支很大，家里經(jīng)濟十分拮據(jù)。岳母硬是東挪西借湊足了彩禮錢交給了岳父，并協(xié)助丈夫在家里給侄兒布置了新房，操辦了婚禮。在經(jīng)濟貧瘠、物資匱乏的80年代初期，400元絕對稱得上是一筆巨款，裝修新房、置辦酒席想來也花銷不菲。作為一個目不識丁的農(nóng)家婦女，能為一個本家侄子行此義舉，其胸襟義氣實非一般家庭婦女可比。

岳母是個知恩圖報的人。和鄰里相處，得了人家的好處，都會銘刻在心，加倍奉還。岳母生了五個孩子，前三個基本都是婆婆幫著帶大的。懷老大時，家里沒吃的。公公便每天把自己為隊里下夜照山豬的口糧——幾個烤土豆省回來給岳母吃。在公婆身體還硬朗的時候，家務(wù)基本由二老承包，岳母便和岳父一起，白天下地勞動，晚上熬夜磨豆腐；春夏采玫瑰，挖草藥；秋天打樹籽，采蘑菇。泥里來，水里去，從不顧惜自己。后來二老身體漸衰，岳母便逐漸接過了家務(wù)重?fù)?dān)。岳父是干部，村務(wù)繁雜，甚少顧家。還經(jīng)常出差開會，甚至搞會戰(zhàn)一走就是一兩個月。岳母既要照顧老人孩子，又要料理家務(wù)，還要下地勞動。即便如此，也從未讓二老受過一點委屈。據(jù)妻回憶，爺爺受傷臥床后，吃喝拉撒全由岳母照料，年幼的妻和哥哥、妹妹也學(xué)著母親的樣子，為爺爺捶腿、擦背、撓癢癢。后來，爺爺身上起了虱子，繁殖的特別快，一天就密密麻麻長一層，一脫衣服就簌簌地往下掉。岳母便每天給爺爺換衣服，再把換下的衣服用開水煮過洗凈。爺爺臥床半年多，直到離世，身上沒長過一點褥瘡。妻說，從沒見過岳母在兩位老人面前發(fā)脾氣、甩臉子，說話也總是和顏悅色、平聲靜氣的。俗話說：久病床前無孝子?？桌戏蜃诱撔⒄f：色難。由此而論，岳母代夫行孝，侍奉公婆，雖可說是知恩圖報，盡為媳本分。但竭心盡力，無怨無嗔，始終如一，確可稱之為至孝的典范了。

岳母的心地通達和見識深遠(yuǎn)，還突出地表現(xiàn)在對待子女婚事的態(tài)度和婆媳關(guān)系的處理上。岳母生有二子三女，都在外地工作。在孩子們結(jié)婚成家的問題上，岳母的態(tài)度是，孩子自己覺得合適就好。無論對媳婦還是女婿，一不挑剔，二不干預(yù)。兩個媳婦進門，岳母都關(guān)愛有加，從不挑剔苛責(zé)，婆媳關(guān)系非常和諧。三個女兒結(jié)婚，岳母沒收一分錢彩禮。用她自己的話說：我是嫁女兒，不是賣閨女，只要孩子過得舒坦就比什么都強。對此，我們?nèi)齻€女婿都從心底由衷地感念和敬重老人家。

岳母晚年，每到冬季基本都在太原度過。最后兩年臥病在床時，一直住在上海二女兒家。二女兒、二女婿兩口子除了照料好老人的吃喝拉撒、醫(yī)療衛(wèi)生，還常年堅持每天早晚為老人按摩運動、擦洗身體，陪老人看電視聊天。上海氣候濕熱，但老人臥床兩年，沒生過一點褥瘡。期間，我和妻幾次赴滬探視。三女兒一家也在上海，夫妻倆更是有空必到，有事必到，盡心盡力幫助二姐、二姐夫照料岳母，為老人家送上晚輩的一份孝心和溫暖。應(yīng)該講，岳母臥病在床的兩年，身體是痛苦的，但心里是寬慰舒坦的。老人家一生勤苦，養(yǎng)育子女、孝順公婆、寬厚仁愛、樂善好施。她的嘉德懿行化育了子女的人格，也福及了自身的晚年。

先賢云：“事父母能竭其力，事君能致其身，與朋友交言而有信，雖曰未學(xué)，吾必謂之學(xué)也?！痹滥覆蛔R字，沒有讀過圣賢之書，也沒有聽過圣人的教誨。作為一個山莊窩鋪的農(nóng)婦，當(dāng)然也沒有“事君”的本事。從這個角度說，她當(dāng)然沒有文化。但她不計人怨，不忘人恩，甘心奉獻，不事索償，出于卑賤而能矜持自守，生于困苦而能砥礪自強，孝親愛家，以誠待人，不卑不驕，恬淡平和的品格，確為我們樹立了做人的道德標(biāo)桿和處世的行為范本。她沒說過什么豪言壯語，也沒留下什么哲言警句，但她以自己平凡的近乎瑣碎的一生，真正踐行了我們民族仁愛親誠、自立自強的傳統(tǒng)文化精神，給子孫后代留下了一份珍貴的精神遺產(chǎn)。從這個意義上說，這位渺小的農(nóng)家婦女又是一位偉大的文化實踐者和傳承者。

岳母走了。走的無聲無息，云淡風(fēng)輕。正如一首詩所說：悄悄的我走了，正如我悄悄的來；我揮一揮衣袖，不帶走一片云彩……

愿老人家在天國里一切安好！

張曉鵬謹(jǐn)記